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逸鸟飞翎
逸鸟飞翎
ISBN: 978-981-5074-38-3     Date of Publication: 2022

什么叫好诗?《彼岸诗话》言:声韵天然而不失和谐,对仗自由而不失工整,语言凝练而不失流畅,结构严密而不失变化,修辞新颖而不失切当,白描质实而不失生动。按这个标准,我应该有一万个理由,不能,也不应该写诗。

      第一个理由,不是诗的时代。虽然有这么多写诗的人,但有几个人是因为真情澎湃,不吐不快?

      第二个理由,在这个重利益,官本位,浮躁求成,精致利己的时代,到哪里去寻找了写诗应有的真纯?

      第三个理由,自己幼时饭都吃不饱,哪来家学渊源?

      第四个理由,大人们不识字也不要求识字,又到哪儿寻找诗学传承?

      第五也是最关键的,本人到哪里寻找诗人之才?

      如果换了那屈原,那王勃,那拜伦,那莱蒙托夫那样的不世之材,即使在现在这个时代,仍会扬名立万,诗意缤纷。如果没有现成的诗歌,没有现成的诗风,他们自能创造出一种诗歌,创造出一种诗风来。正是因为大咖们的横空出世,《离骚》,《春江花月夜》,《失乐园》,《西风颂》,《浮士德》,《草叶集》才石破天惊,天马行空。才子与作品一道,创造并被创造着,创造出一种文体形式,甚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时代,包括创造自己。

       既然如此,那我为什么还要写诗呢?

       第一是有诗心,虽生计维艰,却不妨碍我还真是想着锅碗瓢勺上面的意味深长和另有洞天;第二是有童心,随年过半百,心里仍然要装童年时光的那棵大葱,装那棵青青白白的嫩;第三,粗心,任率卑陋,不屑规矩,只图一个自在,正好用来海天湖地,信口雌黄;第四,闲心,魂牵梦萦之外,文字之外,有没有另一个自己,有没有找出来或者制作一个自己出来的可能?

       白居易《读张籍古乐府》说,“言者志之苗,行者文之根。所以读君诗,亦知君为人”。《逸鸟飞翎》,这个逸,也是没章法不受束缚的必然衍生物:一方面其实是遭遗弃,被屏蔽;另一方面,则既是我对琐碎的逃逸,又是我对清脱的追寻。时光荏苒,便会有些许翎羽散落,或窸窣悄声,或纵情放歌。

       儿歌,是有童真的;童谣,是有童真的。有时候,最纯朴的东西往往是最真淳、最高雅的东西。童真最核心的东西就是率性。因缺少音乐训练便不怕不合音律,因缺少机关乖巧就不怕艰涩粗粝,呕哑难听。有时候只是为写而写,想用写唤醒童我。我写唤我真,我真童心存,说的就是我的这份奢念。我总相信,心,应该是香的!

       有一个事典可以佐证此说。据传,汪曾祺曾去过一家又脏又乱的小茶馆里喝茶,在一面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墙上发现了一首诗:“记得旧时好,跟随爹爹去吃茶。门前磨螺壳,巷口弄泥沙。”这首诗涵盖了童心,童真,童趣,三位一体,好诗!

      追根求源,是三位女性,叫我走向了诗。

      无一例外,她们都没有上过学,更无缘学诗。但是她们教给了我如何活着并且诗意地活着的诀窍。应该说,属于我的最早的诗歌教育,来自奶奶。

       比如《板凳》:“板凳板凳摞摞,里边坐个大哥,大哥出来买菜,里面坐个奶奶,奶奶出来烧香,里边坐个姑娘,姑娘出来梳头,里头坐个......”

       还有《月儿弯》:“弯月儿弯弯挂树梢,好像一把小镰刀,我要借他用一用,割把青草喂羊羔。”

       但我从来都认为天底下最浪漫的事情,莫过于奶奶口中的嫦娥寻夫;而关于浪漫的最早的教育,也是来自奶奶。哼唱的歌词已经忘了,只记得的是嫦娥在广袤的天空,苦苦寻找自己不知道失落到哪里的丈夫。声调凄凄惨惨戚戚,情节寻寻觅觅幂幂。天幕底下,清风拂过所有困倦的星星,月光照亮了所有童年坐在小凳子上的感伤。天空那么辽远,那么深邃,比天空更辽远,更深邃的是嫦娥夫君莫测的人性,由不得不替嫦娥着急,由不得不满心不是滋味。后来一想到这一段,就觉得满满的想望,满满的遗憾。其实,浪漫,更多时候就是用来遗憾、用来想望的。

        奶奶厨艺出众,她擀的面条,蒸的馒头令吃过的人过嘴难忘;是织布纺线专家,提花布每色线多少根,都装在她令人不敢相置信的脑子里;是调醋高手,谁家的高粱红薯醋不酸,谁家的醋要坏,就找奶奶,奶奶手到病除,她是醋医生;是全村人的活日记,生日忌辰年龄八卦,人们不怕记不清,记不清就“找三婶”“找三老奶”;是心算超人,小货郎每次狡黠的模糊数学式的算计,无一例外都会被奶奶精准到毫巅的运算所戳穿,然后哈哈一笑。奶奶把日常升格为传奇,她的才气和能耐成了后人口口相传的诗。

       真正的诗性,我一直觉得是从姥姥那里得来的。她家境殷实,遭逢时艰。个子高,腰身细,皮肤白,眉目秀清,眼窝稍深,一双不算特别大的双眼皮的眼睛总是流露出慈爱的光,那光是善意的,贴心的,又是严正的,坚忍的。让我既充满依恋又不敢放恣。她是我童年梦里的欢喜和第一个崇拜!

       即使光景暗淡,粗茶淡饭,但到了姥姥这里,都会变得讲究。她的眼神好,到了近70岁,还能够帮妈妈认针引线。姥姥糊的锅排,特别的硬爽,特别的密实。先是拿浆糊将一片片的布头衣角儿均匀地糊了,糊作比报纸还大的一张,贴在墙上,借太阳晒干晾透后,比照鞋子大小依样剪裁,一层一层糊粘摞齐,再包了白布,戴上顶针用针线来纳鞋底,锅排扎实,针引线出来,嗤嗤有声,做出来的鞋自然跟脚给劲;天下有一种最好吃的酱,是西瓜酱,姥姥做的。所有的加工程序结束后,为了耐放,她要将成品瓜豆在锅里文火加热,当褐红渐变褐黑,瓜豆酱就衍生出了新味道,有点酱油的余味,但仍不失瓜豆酱特有的酱瓜香。每次走亲戚,我都要捎上一瓶,就着高粱窝窝头,想着姥姥,伴着时光,慢慢的一口一口品味,两颊生香。

       她爱干净。那时候烧的是地锅,烧的是玉米杆,高粱杆,豆杆,豆叶,麦秸,树叶。灶火有时候有些潮,需要拉动风箱催火,总会有些轻薄的烟灰,随着炊烟四处飘落。遇到逆风倒灌,灶烟就在狭窄的厨屋里翻滚,做饭人就似被浓烟吞噬,或干脆化作灶烟的一部分,如果不是必不可少的咳嗽在浓烟深处呛极而出,你一定不会发现有人在里边的。就如妈妈说的做饭人自嘲的顺口溜那样,“烟州烟县,烟不住锅底儿门口的老肉蛋(称呼脑袋不灵光,动作迟缓的人)”。当然,顺口溜背后蕴含的常识是烟往高处跑,蹲坐地上的烧锅人反倒是吃烟最少的。再说姥姥,这样的不堪在她那儿是从来不会发生的,灶火早就被拾掇得柴整火顺,她头扎毛巾,身上穿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罩衣。在烟熏火燎之后,饭做完了。就抽下毛巾,把身上的烟尘浮灰仔细地一一拂去,然后才解掉罩衣,洗了手脸,再穿上自己家常穿的衣服,招呼一家老小吃饭。要说这罩衣也缀满了补丁,但不拘大小,每片都精心剪裁,然后用细密的针脚把补丁隐密妥帖地缝在该缝的地方,服服帖帖,恰恰当当,没有一根针线敷衍,透出的规整和执着,让人直觉得那补丁妥帖,原本就应该呆在那儿,那儿如果没了补丁,反而变得难看别扭,好像衣服原本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似的。姥姥把最简单的日子和最沉重的艰难都过成了诗!

       还有一种慵懒的诗意更与天气相关。酷热的夏天,接近中午或者午饭后,堂屋西边的桃树全被日头烤得耷拉了脑袋,家人们都困顿得神志混沌,高高低低,长长短短地打着哈欠,睡意像地泉一般渺无声息地淹没了土墙呵护下的院子。我神思奄奄,就懒得动弹,滋溜一下躺到了姥姥的床上。姥姥躺在一侧,一厢给我舒缓地扇着扇,一厢与我低声地唠话,一缕缕阴凉正从空旷的屋顶浸漫而来。我不一会就会睡去,一睁眼,姥姥正弯腰忙她的事体,眼抚着我,暖暖地一笑,“醒了!”在那清凉清凉的房间里,有的时候还会放一碗糖水。这是姥姥给我喝的。寻常大家都喝井凉水,只有来了客人才动火烧水,开水而且加糖,这当然是对客人的最高礼遇。我从学校回家路过,到端着公家的饭碗抽空从南阳归来去探视她,她都这样,在老屋里高高挑挑,沉沉静静地守着。岁月老了,可慈爱不减,姥姥把自己守成了诗一样的静默。

       如果说这也能称作诗意的生活的话。那么把读书的念想用做梦的方式来表达,则属于母亲的浪漫,“蓝莹莹的天,满天都是斗大的大白字,白亮亮哩”。她不欺穷,不谄势,不妒别人的日子比自己好,只是把儿女宠得上了天,盼着家里出个读书人。晚境病痛,仍牵挂别人家没娘的孩子可怜。

       妈妈走那一天,她没有打招呼。春光明媚,风景清新,惠风和煦,我透过泪水,看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与她再也没有关联的斑斓世界,与兄弟妹妹们一起陪她回老家;妈妈离开家那一天,她再没有说话。春寒料峭,大榆树枝桠干糙,独独门口的那株杏树花闹满眼,香阵冲天,朵朵粉紫,都是欢送的手掌。妈妈选好的日子,仁爱喜乐,平和良善,云淡风轻,禅情画意。母恩三千,不言一瓢,妈妈以生当歌,把自己修作绝妙好诗!

       那就把这本书,献给妈妈,献给姥姥,献给奶奶。让每块诗,每行句,每粒字,在每天的阴晴晨昏,都携着欢喜,蕴着甜香,哗啦哗啦地哼着唱着,蹦着跳着,明着亮着,盛着绵长的挂念和满登登的祈福,代我,去给她们一一问安!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22年4月6日星期三


Editor-in-Chief